母親節(jié)那天,我們兄妹幾人給八十高齡的母親在一家飯店舉辦了家宴。面對飯桌前的美味佳肴,嘴里沒剩幾顆牙齒的母親臉上現(xiàn)出一絲落寞的表情。但當(dāng)服務(wù)員把“金瓜盅”端上桌時,母親的雙眼頓時一亮,一下挺直身子,快聲快語地說:“快把這個南瓜放我跟前,好久沒吃到南瓜飯了。”
母親的話,不由得激活了潛藏在我腦海深處的記憶。南瓜,長在故鄉(xiāng)泥土上的風(fēng)物,像一位貧窮母親的乳房,滋養(yǎng)了眾多鄉(xiāng)下子弟走出故鄉(xiāng),邁向遠(yuǎn)方。
兒時生活在鄉(xiāng)下,在那瓜菜半年糧的困難時期,家家戶戶在自家的院子、山野旮旯地里栽種南瓜。深秋季節(jié),幾十顆南瓜蒸著吃、燉著吃、燴著吃,一直能吃到第二年的春天。有的人家把吃不了的南瓜切成片,曬干,到第二年青黃不接的時候,和土豆、干豆角燴在一起,筋道的南瓜片能嚼出豬肉的味道來,是農(nóng)村孩子吃飯時爭搶著往自己碗里挖舀的好飯食。
那時,我家在村子里有一個大院子,院子里除了留著人走的路外,全部翻墾成菜園子,四周圍上一人高的籬笆?;h笆墻角照例是種南瓜的地方。南瓜蔓長,扯扯漫漫地能長到十幾米長。南瓜苗從土里露頭一個星期左右,瓜蔓便從幾片瓜葉中間扯出身條,毛茸茸的蔓頭像嬰兒攥緊的小拳頭一樣。這時,母親便找來長長的木棍,給南瓜蔓搭架。朝著房屋長的南瓜,就把木棍的一頭搭在房檐上,另一頭插在南瓜苗的旁邊,用細(xì)繩把剛扯出身條的南瓜蔓綁在木棍上。其他方位長出來的南瓜苗,搭架費點事,用的木棍也多點,需要橫豎交叉搭架,用鐵絲綁結(jié)實,為南瓜搭起一個棚架。
南瓜蔓一般竄高到三四米時,才從瓜蔓和瓜葉間長出一個瓜兒來。剛長出來的瓜黃豆粒大小,嫩,淺綠色,毛茸茸的,頂著一朵尖尖的同樣嫩綠的花蕾,瓜蔓和瓜葉間錯生著旁枝、觸須、雄花。
七月至九月,正是南瓜旺盛生長的季節(jié)。當(dāng)架上的南瓜長到小碗大時,母親從地里挽回一大捧青草,坐在門前的沿臺石上,給南瓜編織草帽。先把一株株的青草擰成指頭粗細(xì)的草繩,然后用草繩編成像牲口嘴上戴的籠頭一樣的帽套。帽套的一端系在搭架的木桿上,一端套在南瓜上。南瓜戴草帽是為了防止南瓜長得過大,扯斷瓜莖,從瓜蔓上墜落下來。
當(dāng)十幾個木架上的南瓜長到飯盆大時,時令就進入初秋了。中秋前后,幾場白霜落過后,南瓜蔓上青綠色的葉子就枯成了一片片灰色的碎葉。瓜蔓上垂著的南瓜碩大無朋,長成了臉盆樣大,兜在母親編的草袋里搖搖欲墜。有的南瓜爬高到屋頂上安了家,享受到屋頂上陽光充足、氣流通透的好處,身樣比吊在瓜蔓上的南瓜又胖了一圈。
這些收下來的南瓜,除送親戚和左鄰右舍幾顆外,母親在住房隔壁的空房子里,用木板搭起架子,鋪上一層麥秸,把南瓜一顆顆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麥秸上,讓南瓜舒舒服服地過冬。母親會選一個艷陽高照的天氣,揀幾顆長相不太好看的南瓜,切成片,曬成南瓜干。到寒冬臘月宰殺年豬后,趁雪天父親在家過禮拜的日子,把南瓜干、干豆角、炸土豆、油豆腐和肥膘子豬肉燉一鍋,在火爐上給父親燙一壺酒。泡發(fā)了的南瓜干、干豆角浸滿了豬肉的香味,繚繞的香氣飄滿了整個屋子。我和弟妹幾個大呼小叫地圍坐在飯桌旁,狼吞虎咽地吃著一年都難得吃到幾次的豬肉燉南瓜干飯。
后來,隨著父親工作單位的調(diào)動,我家也從村子里搬到了城里。一開始,住著父親單位的兩間公房,整排房子的大院是共用的,吃菜都得去市場買。勤快的母親閑來無事,滿城街溜達。有一天,在城外的河畔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塊無主的荒廢地,天天拿著鐵鍬去開荒。前后用了一禮拜的時間,開出一塊足有半畝大小的一塊地。那年,我們在城里又一次吃上了母親自己栽種的蔬菜和南瓜。
進城的第三年,父親買下了一塊地基,在那塊地基上蓋起了十間房子。母親當(dāng)年的“淘荒地”也因城市建設(shè)被占用了。母親沒有讓十間房子的院子空著,年年都要種上各種蔬菜,當(dāng)然不會少了南瓜。
今年春天,母親早早便給我打來電話,讓我去院子里掏栽種南瓜的“窩”。沒種過南瓜的人可能不知道,栽種南瓜前,先得給南瓜“打窩子”,窩子里施足底肥,一般用羊糞,然后用地膜把窩子覆蓋住,靜靜地養(yǎng)窩。然后,母親便挑選去年留下來的南瓜子,揀那些顆粒飽滿的瓜子,泡在清水里催芽。一個禮拜后,南瓜芽頂破外殼露了頭,這時就能往打理好的南瓜窩里移栽了。
我瞅個星期天,幫母親給南瓜打好窩子,順便把南瓜架搭好。母親笑瞇瞇地站在我的旁邊,一會給我遞繩子,一會遞剪刀。待我忙完這一切,母親喃喃地自語道:“這下你們兄妹們秋天又有大南瓜吃了。”
母親說完這些,把頭轉(zhuǎn)向老家的方向,我知道母親又在想老家的那個大院子,想老家院子里曾經(jīng)長出來的那一顆顆大南瓜了。母親栽培南瓜已經(jīng)有五十多年的歷史了,母親用那一顆顆的南瓜養(yǎng)育我們長大成人,直到如今八十高齡了,母親仍然忘記不了南瓜,忘記不了我們吃南瓜“水果”時滿足的樣子。母親現(xiàn)在干不動其他活計了,只能在院子里打理那幾棵南瓜苗,把南瓜作為維系我們母子深情的紐帶,不讓我們的親情因互相遠(yuǎn)隔而割裂。
哦,親親的南瓜,親親的母愛,時時翻滾在我睡夢里的鄉(xiāng)愁,讓我永生難忘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