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家鄉(xiāng)清澗富產(chǎn)石板。“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”這句流行的陜北諺語,贊美的正是我家鄉(xiāng)的石頭。長大后,縱使離家千里萬里之遙,魂牽夢縈的依然是青幽幽的石板,條石,塊石,出面子石,藍石頭,青石板,方方正正,層層疊疊,連同鏗鏘的石斧叮咚聲,一齊涌入我的夢境。夢里是一個童話般的石頭世界:石床、石凳、石磨、石碾子、石糧倉、石豬槽、硬箍石窯、石頭圍墻,還有那條千年前從唐宋舒緩走來的石板街……我的祖先們依然是生前那副勤謹模樣,日出而作,手腳不停地過日子,忙碌的身影常年四季圍繞著院子里的一合石磨、一盤石碾子打轉(zhuǎn),偶爾也會穿梭在城里的青灰色石板街上。
奶奶是一個具有大智慧的老太太,兒時,她最愛給我們出謎語,考察我們的智力,謎面千篇一律少不了藍石頭和青石板。有一個字謎特別好玩兒:“王大娘和白大娘,挨肩坐在石頭上。”直至我識字后,才猜出來那是一個“碧”字。記得還有一個字謎“石頭城外月光明”,我至今未能準確猜出來。那時候,在我們藍石頭河床的清澗流域,流行這么一條謎語:“上石崖,下石崖,白胡子老漢迸出來。”在清澗從小長大的孩子,無人不曉,謎底當然是石磨,一合專門用來磨豆腐的石磨。還有一個謎語說的也是石磨:“圓又圓,扁又扁,兩只耳朵一只眼。”這則謎語既比喻,又寫實,石磨的兩只大磨扇,的確是取材于兩塊又圓又扁的天然大石頭,“兩只耳朵一只眼”,則形象生動地描摹了石磨上的兩個重要部位,即磨眼和磨把子。奶奶的謎語,萬變不離其宗,怎么也脫離不開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(guān)的青石板和藍石頭。
兒時的故鄉(xiāng),記憶最深刻的是一條穿村而過的小河,而小河里最靜謐美好的風(fēng)景,就是河底鋪展著一層藍瑩瑩的青石板。有一次,奶奶帶著我去河里洗衣裳。她一邊用棒槌捶打著鋪在青石板上的衣裳,一邊望著青石板,給我出了一個謎語:“青石板,石板青,青石板上釘銀釘。”我凝神望著小河,河水晶瑩透亮,映出河底藍瑩瑩的青石板。除了偶爾有小魚、小蝌蚪歡快地游過,青石板上哪里釘銀釘了?我急得抓耳撓腮,直至晚上,亮晶晶的星星眨著小眼睛掛到像青石板一樣的天幕上,我才在天上找到謎底。
小孩子留戀那河里的青石板,是因為貪玩,夏天里孩子們整日泡在河水里,在石板上嬉戲打滾,摸魚,捉蝌蚪,無盡的童年樂趣就隨著溪水嘩嘩流淌遠去。而村里的大人們對于青石板的喜愛絕不亞于我們小孩子。一進入伏天,村姑和小媳婦們就要將蓋了大半年的被褥拆洗得干干凈凈。她們把被面被里拿到河里的青石板上,打上肥皂浸泡一會兒,然后伸出健壯的胳膊反復(fù)揉搓,青石板就像鏡子映照出一張張紅撲撲的俊俏臉蛋。她們時而舉著棒槌在青石板上捶打著藏了一年的陳跡污垢;時而站在岸邊的躡石上,伸手扯開一塊被面漂洗,盛開著大團粉紅花朵的被面,就像舞女的裙子在風(fēng)里打著漩兒。村姑和小媳婦們圓潤的腰肢有力地隨風(fēng)扭動,她們白里透紅的臉蛋,和被面上的花朵一樣嬌艷。現(xiàn)在這條小河依然漫緩地流淌著,一股細細的水流穿過繁茂的葦草,像一條帶子在風(fēng)中擺動。令人遺憾的是,不復(fù)見當年藍瑩瑩的青石板,淤泥霸道地遮住了青石板的身影。
外婆家院子里,并排安放了兩張火炕一般大的石床。這兩張石床是大舅初學(xué)手藝時,從家鄉(xiāng)的小河畔采回來的。那是三年困難時期,為了生存,我的大舅含淚辭去了公派教師職務(wù),回到鄉(xiāng)村學(xué)了石匠手藝。不久后,在一次為集體采石時發(fā)生事故,不幸殞命。大石床罩在陰涼的大槐樹下,溫良敦厚,晝暖夜涼,白天可以晾曬谷物和紅棗,每到夏夜,外婆便在石床周圍點上驅(qū)蚊的艾腰,又擦拭干凈石床,鋪了床單毯子之類,帶我去石床上避暑乘涼。外婆搖著芭蕉扇驅(qū)逐蚊蟲,講述著一個個久遠的故事,我躺在外婆的臂彎里,常常在美妙的遐想中漸漸進入甜蜜的夢鄉(xiāng)。外婆說打石頭要費好多工夫,有時也非常危險,有一次村里的一位石匠去打石頭,被安放的啞炮傷了性命……外婆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,接著就隱約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嗚咽聲。后來年歲漸長,我才了解到那故事里浸潤著外婆終生無法忘記的血淚,那位石匠正是英年早逝的大舅。
外婆說放在河里供人過河的躡石,關(guān)中人叫列石,而我們這搭人常常喜歡叫眼石,都是村里的石匠打好擺置在那里的。在民風(fēng)淳樸的陜北鄉(xiāng)間,隨意擺放在河里的眼石,即便能做成什么別的器材,或者有更好的用途,一般也不會有人去搬動。如若誰敢去動它,村里人必定會憤然群起罵他缺德。相較于躡石那個名字,我倒是更喜歡眼石這個稱謂,我覺得它更富有詩意和靈氣,甚至包含一絲不易察覺的勸諫意味在其中。眼石,我想也許有領(lǐng)路的意思吧。一塊長著眼睛的石頭,即使緘默無語,也會引領(lǐng)鄉(xiāng)民行路過河,端正做人,甚至默默成為評判鄉(xiāng)人的一種無形的道德標桿。
生在石板之鄉(xiāng),從小愛石如癡。童年時經(jīng)常喜歡去河邊撿拾一些光滑的、有各種斑點的——總之是長相不同尋常的小石子,珍藏起來當作寶貝。有一年,我去福建出差,朋友送我一塊真正的寶貝——壽山玉石章。那個石章造型獨特精致,是一串紫里透粉的葡萄,果實累累,極其豐盈好看,輕輕摸一摸,手感光滑而溫潤。輕撫壽山石章,我不禁縱情想象,假如這枚福建壽山石是文學(xué)里的一則婉約小令,那么我家鄉(xiāng)的青石板便當屬豪放派詩歌無疑,鋪天蓋地,大氣恢弘,粗獷寫意,鐫刻其上的平凡世界,是清澗石板書寫的萬丈豪情。那一刻,遠在千里之外的南方,我是多么強烈地想念北方的家,家鄉(xiāng)的青石板、藍石頭,那些威風(fēng)凜凜的石獅子、石老虎,造型各異的石頭器具,那條悠游自在、彎彎如火槍頭般的石板街,還有公路兩旁樸拙的石刻。那些刻著做人道理的石刻,仿佛千年古樹扎根在了我的心底。
丈夫生前有兩塊刻有《沁園春·雪》的石頭,一青一白,皆用清澗石頭打磨而成。他將其擺在案頭,日日觀摩、愛不釋手。我笑他癡,石頭怎可做解語花?他頷首一笑,說無材可去補蒼天,枉入紅塵苦許年。你非石焉知石之樂,你非我焉知我觀石之樂。話音猶在耳畔,斯人已乘黃鶴西去,每每擦拭兩塊石頭上的蒙塵,感覺它也在靜靜地凝視我,一如曾與丈夫?qū)σ曔^的溫柔目光。這兩塊與丈夫有關(guān)的石頭,瞬間在我手里有了溫度。
去綏德看聞名遐邇的千獅橋,橋欄上雕刻的小石獅子,形態(tài)各異、栩栩如生,有的憨態(tài)可掬,有的機靈敏捷,有的威武雄壯……每每不得不嘆服勞動人民超群的智慧。那些富有靈氣的石獅子,日日諦聽著市井之聲,仿佛已融入我們的生活,具有親和的人氣。綏德是石獅之鄉(xiāng),石雕手藝聞名遐邇,石雕產(chǎn)業(yè)亦漸成規(guī)模。與綏德石雕相比,清澗的石雕工藝也毫不遜色。清澗石板表面平整光滑,色澤青藍潤澤,紋理清晰可見,質(zhì)地堅硬,耐抗風(fēng)化,且儲藏量相當豐厚,因此清澗便有了“石板之鄉(xiāng)”的美稱。每次回故鄉(xiāng),最喜漫步于清澗城的大街小巷,西邊的筆架山、南郊的魁星樓,北邊的休閑廣場,公路兩旁,到處遍布了青石板,藍石頭,而鐫刻其上的版畫、各種栩栩如生的人物造型與動物圖騰、各種記錄人文歷史、民俗民風(fēng)內(nèi)容的文字,常常使我流連忘返,每一次我都忍不住要拿出手機拍一組圖片帶回家。清澗宛如一座美麗神秘的石頭城堡,而密布著青石板、藍石頭的親親故鄉(xiāng),猶如一幅雕刻在青石板上的民俗版畫,鮮活于每一位清澗人的心底,無論他置身何處,這幅版畫永不褪色!
拾階而上,趴在清秀橋欄桿上朝下俯視,橋下有人正在彎腰撿拾光滑的鵝卵石。我不禁想起散文名家張曉風(fēng)在鵝庫瑪撿石頭的情境,她賦予那石頭濃郁的鄉(xiāng)愁,叫愁鄉(xiāng)石。我心下一動,清澗石板難道不正是我的愁鄉(xiāng)石嗎?山泉澗下,石斧叮咚作響,石粉火星迸濺,恍如愁鄉(xiāng)石的吟唱,一聲聲,一聲聲,不禁勾起了我的思鄉(xiāng)之情。